綠谷出久覺得自己真是個笨蛋。

他剛剛就那麽不管不顧地跑出來，草草換了衣服，在古色古香的日式舊宅裏瞎躥。等回過神來，前面居然是中庭處五十多平米的院子，三棵松樹在東邊排排站，樹圍起碼有四十厘米。

而松下立著漆黑生銹的鐵燈籠，宛如不通人情的頑固老人端坐在巖石旁，燈籠的前後是滿地的青苔，再往前一點便是最大的木蓮樹了。他在木蓮下的沙地中勉強找到容許屈膝的空間，就這麽蹲著不動，希望能讓亂成漿糊的大腦稍微清醒。

不知名的雜草一定很久沒有清理過了，高高長長地遮住視線，將綠谷整個人圍住，獨自散發出青草的香氣。

沙地上還有亂七八糟的劃痕。綠發少年冷靜了一會後垂著腦袋打量起來，人為的印記大概是由扔在一旁的卵石畫成的，石頭邊緣還沾著姜黃的土塊。

魚鱗？

怎麽看都像魚鱗的畫作別無他解，可這些曲線條又是什麽？波浪？火焰？大海？

無法理解創作者的腦回路，綠谷出久皺著臉看了半天最後放棄。正當他打算站起身緩和發麻的雙腳時，沿廊下的拉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是誰來了？少年蹲在木蓮樹下，借助雜草遮掩，唯有視線轉向門口。由於他整個人藏在離入口最遠的地方，沿廊的臺階隔著十幾步的距離位於斜前方，以至於他不敢大幅度動作，只好悄悄擡眸。

隱藏在拉門後方的人影一直沒有其他動靜，過了半晌也只聽見環繞屋檐排水管的滴水聲。

所以他到底為什麽要像做賊一樣躲在這裏啊！綠谷出久懊惱地捂住臉，照亮這裏的只有一盞小小的吊燈，階梯上的黑影霧蒙蒙的，實在不容易辨認，連男女都無法確定。

這時黑影往下移動了一步，腳下踩的石頭看似柔軟如天鵝絨，若以腳步聲判斷，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動，但女生的輪廓已經在視覺中浮現了。

夜色深重的中庭，似乎每個細小分子都飽含柔和光線，那團陰影的後方披散著如雲的黑發，少年潛意識裏已經醒悟過來他現在是和木川獨處於這方小天地之中了。

夏夜的燈光半透明地暈開，整個空間朦朧搖晃，脖頸輕盈地自兩方向內收縮，自然滑落肩頭的線條，輪廓逐漸明朗浮現。

少女此刻坐在檐下，穿著浴衣，正是害他倉皇逃出的正主本人無疑。她手邊放著一聽罐裝可樂，上半身為了保持平衡微微後傾，腦袋歪靠在門扉邊，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

……啊啊啊啊啊啊啊！怎麽會變成這樣！他現在想走都走不掉了啊！！！

黑發姑娘捧著可樂喝了一口，碳酸汽水的清冽滋味向口腔四方擴散後滑下咽喉，馥郁甜酸的氣味順著食道慎入胃中。

“要喝可樂嗎？我還有一罐。”

——誒？！這麽快就被發現了嗎！

綠谷出久聲都不敢出，整個人縮起來，小心地倒抽一口冷氣，差點當場去世。

“切，你自己留著吧。”腳步聲傳來，小小的身影大刺刺走到檐下，鮮明地露出赤紅的鴨舌帽顏色。當他和少女並排坐在木制沿廊上時，中間大約隔了一米多的距離。

是洸汰。

暗暗放松下來的同時，綠谷也十分好奇這兩個人大晚上在這裏偶遇要說什麽。他稍稍調整好姿勢，跺了跺發麻的左腳。

“《百年孤獨》？內容對你來說不會太艱深嗎？”

“不會。”

“我覺得還蠻難的誒。”

“那是你蠢。”

“過分了啊，打算合宿期間把它看完？”

“嗯。”

“有趣嗎？這個故事？”

“很有趣。”

男孩膝蓋上擺放著厚厚的外國名著，他朝左側瞥了一眼少女，慢吞吞開口：“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嗎？”少女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含糊回答，“看星星看月亮餵蚊子。”

“這算什麽啊……”

“手上的劃傷是什麽時候的？”她偏過頭。

“沒什麽，不小心蹭破的。”

木川唯彎下腰，從草叢裏撿了兩枚大小適中的石子，放在手心觀察：“疼嗎？”

“……有一點。”

她卻沒再說什麽，隨意把石頭往遠處一拋，咚地響起一聲。在燈盞下的草堆如同浮在水裏，約有三莖長發似的水草在月光中慵懶搖曳，少女拍掉掌中的灰塵，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張創口貼遞給小男孩。

“我不要。”

“隨便你，不過感染了會超疼。”木川扭過頭，表情無比平靜，“有一次我被人敲碎兩邊膝蓋，就是因為沒有貼創口貼所以才發炎的，還長了蛆。”

“……那和創口貼完全沒有任何關系吧餵！”

孩子雖然是這麽吐槽的，但還是不情不願地接過了。悉悉索索的拆包裝撕紙環節後，繼而又傳來他遲疑的發問：“餵，你說你討厭英雄……是真的嗎？”

少女捧著可樂悠閑地仰臉看上方燈邊的幾只銀色飛蛾，聽它們撞擊燈罩的啪啪聲。

“反正我不想當英雄。”

她輕聲說。

……

等到洸汰那孩子離開的時候，綠谷已經感覺不到自己雙腿的存在了。他掛著兩行清淚，慢悠悠地扶著木蓮樹起身，試探性動了動腳，頓時一股酸爽的麻勁自下而上竄入神經。

“啪——”

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綠谷出久差點魂飛魄散。

“被砸中也不出聲，真不懂現在的男生在想什麽。”少女清脆的嗓音的耳邊響起，連帶著的還有剛洗浴完後的護發素清香。

少年站穩後連忙回頭，映入眼簾的正是幾分鐘前還在和洸汰告別的木川，他欲哭無淚地望著她：“你不是說你回去了嗎？”

“我不記得了。”黑發姑娘坦然道。

……好、好不要臉啊這個人。

綠谷出久默然地跟在少女身後，乍一看表情還有點小委屈。木川唯站上臺階，雙手環胸居高臨下俯視他的臉：“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好兇！

而且越來越像小勝的腔調了！

少年毫無底氣地垂下頭，乖巧認錯：“對不起，我本來是想在那裏呆一會的，不知道你們會來。”

“……拿走。”小鹹魚偏過頭不看他，伸長胳膊把手裏握著的藥膏遞過去，一臉冷酷，“蚊蟲叮咬。” ？？！

沒等他反應過來，少女已經把東西塞進他手裏了。也不顧對方的回答，她開始跨下臺階朝他湊近，白皙的臉頰被燈光打上一層陰影。

“今天聽到的東西全給我忘掉。”緋色的眼眸平靜如水，綠谷一時間沒看透她在想什麽。

木川唯將綠谷出久退步逼到角落，她用一只手撐住他背後的墻壁，兩人距離近到鼻尖幾乎撞到一起。然後，她揚起下巴，露出了疑似嘲諷又像是威脅的笑，整個人氣場A到爆。

“包括你小時候見過我這一點，一起爛在肚子裏直到死，聽見沒？”

少年屏住呼吸，他知道自己的臉肯定特別紅，對方呼出的熱氣直接噴灑在脖頸間，有一股特別的甜甜的香氣縈繞四周，熏得他如同醉酒的人，大腦僵住，無法思考，只能連連點頭。

回過神來時，少女已經把胳膊抽走了。

綠谷說不出現在的他是什麽感覺，古怪的情緒填滿心房，失望與羞赧交雜，促使他蠕動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來。

“還有事嗎？”

“木川晚安！我先走了！”

小惡魔的招數和級別都太高，等到他冷靜下來能招架了再來刷boss吧，眼下最好的方法就是溜。

木川唯盯著他消失的方向看了半晌，最後悠悠嘆氣，又在外面呆了好一會直到月上三更才慢吞吞地憑記憶七拐八繞走回合宿的大房間，裏面漆黑一片，想來也知道大家全都睡著了。

唯姑娘回憶著白天鋪床時的大概位置，摸黑找到被褥，掀開一角乖乖鉆進去，聽見耳邊傳來極近的呼吸，還有伸手就能碰到的熱度。

是八百萬吧。

少女沒有多想，順帶抱緊了對方的腰，把腦袋靠在頸窩邊，甘冽的沐浴露氣息頓時吸入鼻腔。

“……八百萬……變平……換了薄荷味的……”鹹魚姑娘小聲嘟囔著，最後實在禁不住困意閉上眼睛。

######

“啊啊啊啊啊啊——”

林間合宿的第一天清晨，眾人就是在飯田的尖叫聲中醒來的。

“班長你好吵啊。”瀨呂範太忍不住用被子蒙臉，眼睛都沒睜開，整個人在將醒未醒之間掙紮。

上鳴電氣揉著腦袋，眉頭緊皺：“這才幾點……我們不是五點半集合嗎……”

飯田天哉整個人都不好了，他又急又慌，拼命揮舞雙臂，肢體語言極度豐富：“大家快起來——”

“我好困。”

“飯田你小聲點……”

“別吵吵，讓我再睡會。”

更甚者有障子目藏，他很幹脆地從榻榻米上坐起來，不到三秒後又再度倒了回去，卷著被子安詳閉上眼。

而砂藤力道正抱著枕頭和口田甲司兩個人背靠背睡得正香，完全不受外界影響，雷打不動。

綠谷打了個哈欠，摸出枕邊的手機看了一眼：“四點三十五……”

鬧鐘都還沒響。

爆豪勝己微不可查地攢起眉頭，他的鼻腔裏滿滿當當全是莫名其妙的甜香味，這股味道好像在哪聞到過。少年輕輕動了動鼻尖，努力回憶著，這種熟悉的既視感讓他有種不詳的預兆。

穿著黑背心的男生想要活動一下酸疼的手臂，卻感覺有什麽重物正穩穩地壓在上面，腰腹部也有，簡直就跟鬼壓床一樣。

他愈發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好重……”

爆豪不耐煩地把雙眸睜開一條縫，視野中央呈現出漆黑的綢緞，絲質狀的，一根一根一條一條，鋪滿了枕面，散發著水果的香氣。

什麽玩意兒。

他後知後覺地擡了擡手臂，脖頸處正不斷傳來呼吸的聲音，微熱的氣息一陣陣撲過來，皮膚與皮膚相接。心下一驚，少年徹底睜開眼睛，垂下頭，頃刻間入目的便是少女平靜的睡顏，她把臉埋在他的頸邊，零距離枕著他的胳膊，手還摟在腰上。

爆豪勝己他……大腦當機了。

“木川同學跑來男寢了！”飯田總算是把話說完整了，他氣喘籲籲地站在床鋪之間的過道上，表情震驚而崩潰，“還有爆豪同學你要負起責任來！”

這話就跟炸雷一般驚起無數反響。

原本昏昏欲睡的眾人驟然清醒，懵逼而呆滯地坐起身望向爆豪勝己的方向。

“爆豪你是禽獸嗎？！”

“我的媽鴨我還在做夢吧？”

“木木木木木川！”

“……相澤老師救命啊——”

驚慌失措的十五歲男生們呈現一派群魔亂舞的狀態，有的害羞到用被子把自己全身上下捂起來，有的啪啪啪跑到爆豪那邊超級興奮地觀察，還有的當場石化，靈魂飛天。

轟焦凍一言不發地掀開被子走過去，伸手去拉木川唯摟在爆豪勝己腰上的手，奈何她的力氣太大，零星半點都沒有被撼動，一副要睡到地老天荒的模樣。

“木川，醒醒！”

少女抱緊了懷中的人，使勁往對方身上鉆，很不耐煩地喃喃：“八百萬……還沒有到五點半……”

飯田天哉拿出了一個大喇叭，拍了拍語音便大聲吼道：“木川同學醒一醒！你目前位於男生宿舍！定位錯誤！定位錯誤！”

“哪有高中生是早上五點鐘起床的……”她眼睛都沒睜開。

常暗踏陰捂住頭，一臉窒息：“完蛋，我們已經被黑暗勢力入侵了。”

“快去把女生叫來！切島你去！”

“好嘞！”

趁著切島銳兒郎去隔壁找援軍的空當，眾人再次努力想要憑叫喊聲把這位走錯房間的家夥弄醒，奈何這人睡得實在太死，天崩地裂都幹擾不了。

“話說爆豪你怎麽都不掙紮？你心裏絕對在暗爽吧！”峰田實咬著被子羨慕嫉妒恨。

“滾蛋！老子能有什麽辦法！”

而且這副場景說白了還是有點那什麽的，萬一他使勁拉她反而讓這家夥的衣服散得更開該怎麽辦？到時候有八張嘴都解釋不清。

奶金發色的少年僵硬坐在榻榻米上，任由少女抱著他的腰，紅眸難得無神目視前方，耳根稍稍發燙，直到八百萬百聞訊趕來都一動不動，乖巧得不像是暴躁老哥。

“木川？”

隨意披上雄英校服的少女吃驚地捂住嘴，雖然在趕來的路上已經提前聽切島說明情況，但真正看到這副景象時還是避免不了被嚇到。來不及紮上馬尾辮的姑娘連忙用個性做了輪椅，熟練地彎下腰抱住小鹹魚，摸了摸她的腦袋：“……是我。”

原本睡得很不安穩的少女立即神色松緩，她慢慢松開手臂，順著來人的力道卷著被子縮在輪椅裏。當然，依舊沒睜眼。

諸位男生目送著八百萬推著輪椅閃電般溜走，每個人頭頂都滑下一滴大汗。

“原來這就是暑假合宿嗎？”上鳴電氣遠目。

“……不，合宿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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